貨幣的歷史始終如此迷人，而有的書注定需要某些人來寫，甚至寫下就是作為歷史的呈堂證供，《時運變遷》就是這樣一本書。
首先，作者陣容足夠豪華，兩位作者在財經界都是令人尊敬的長者。第一作者保羅·沃爾克（Paul Adolph Volcker， Jr）被稱為“史上最偉大的聯儲主席”，他不僅身高過人，其經歷也堪稱“偉人”，不僅主導了世界經濟體系從“美元-黃金本位”到浮動匯率制的切換，而且抗擊美國通脹，緩和拉美債務危機等多次沖擊，金融危機之后又再度四處發聲，2010年美國銀行業方案被稱為“沃爾克法則”（Volcker Rule）。
第二位作者行天豐雄（Toyoo Gyohten），對他國人可能了解不多，但是他作為經濟官僚在日本影響深遠。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進入大藏省，服務長達30余年，參與包括“廣場協議”等一系列日元國際化過程，有“日元大師”之稱。中國經濟學家余永定對于日本經濟非常熟悉，前段時間在社交媒體被稱為中國經濟學元老，余永定看了對我自謙說自己沒那么老，同時卻評價行天豐雄是元老級人物，很有經驗，很有思想。
其次，他們的討論主題也使得這本書本身具有歷史價值。日本的經濟崛起和美國的相對停滯成為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大事件主軸。隨著1970年代的結束，世界貨幣系統發生重要變化，以美元掛鉤黃金為基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瓦解，國際金融市場從此進入脫韁時代。當“日本第一”的口號在80年代喧囂世界之際，廣島協議之下日元升值，之后整個日本進入烈火烹油的泡沫經濟狀態；對比之下，美國作為第一大國則感到前途困頓，“滯脹”這個在當時看起來別扭的字眼成為大家的夢魘，美元崩潰的聲音從當時就已經不新鮮，美國則力圖以“里根經濟學”重新振作。
世界諸多邏輯與線索，不約而同都在上世紀80年代末走到一起。日本和美國的運勢也開始發生逆轉，那一年，不僅發生柏林墻垮掉等大事，里根也離任美國總統，日本央行也在當時收緊了貨幣的韁繩，日本的泡沫時代亦隨之結束，進入了停滯的90年代。至于兩位作者，保羅·沃爾克在1987年之后也拒絕擔任美聯儲主席第3個任期，隨后去普林斯頓大學講授經濟學，普林斯頓的講課也是促成本書的契機，而行天豐雄也在1989年從大藏省退休。
國家經濟變遷背后，更對應著貨幣秩序的變遷，日元與美元的地位也因為上述變化而各自歸位，美元繼續維持國際貨幣地位，無人挑戰的孤獨第一，而日元的國際化也繼續溫吞吞。目睹這些劇烈財經變化，旁觀者已經激動不已，何況當事人呢？一般來說，政經事件的當事人解密總是需要晚上二三十年，幸運的是，《時運變遷》兩位作者觀察視角更多是經濟視角，借助在90年代初期在普林斯頓一次合作授課的機會，他們的記錄不僅解開了諸多內幕，讓我們看到財經主事者的思想脈絡，他們的見證與思考甚至困惑在今天看來也彌足珍貴。
書也有命運，《時運變遷》（Changing Fortunes）英文版初版于1992年，當時副標題是“世界貨幣以及對美國領導力的威脅”（The World‘s Money and the Threat to American Leadership），從中也可以看到美國的焦慮。隨著日本經濟在90年代陷入停滯，原書也漸少人知，以至于當第二作者行天豐雄看到譯者掏出英文版，都好奇地問，是不是在古董店淘的。對應的是，中文舊版90年代出版之后，也不容易買到，往往只有愛好者關注，幸好譯者于杰不惜力氣奔走，終于使得中文新版在歲末重新面世。
我元旦做經濟人書單2016總榜時候，就有讀者問怎么沒有《時運變遷》。其實我年前就收到這本書，一直在陸陸續續地讀，期待有更多心得再寫，尤其放在更大的經濟史與貨幣史框架下思考。
這些年我花了很多時間整理貨幣史，耗時四五年寫作《印鈔者》《白銀帝國》等書，不僅是個人興趣，而是深刻感受到貨幣變遷在國家轉折中的許多重大意義并沒有被全然揭示。
對比中國貨幣史，市場與國家的張力始終存在。我在《白銀帝國》中考證，明朝中期之前，大部分時間內各種賤金屬鑄幣（銅錢、鐵錢）構成中國貨幣的主要形態，中間間雜著貨幣史上的早熟傳奇，即北宋到明初400余年最終失敗的紙幣試驗。回顧貨幣史，通脹和通貨緊縮在中國歷史上交疊出現，政府不時地受到誘惑，以虛值大幣或者輕薄惡濫鑄幣方式大肆搜刮，民間則以私鑄、停用惡幣等方式反擊， 雖嚴刑峻法亦難禁絕。最終而言，其結果則是，即使帝王意志亦需接受市場檢驗，從半兩錢、五銖錢到開元錢再到宋代銅錢、鐵錢、紙幣，中國錢幣命運難以與王朝興衰相隔離。
隨著中國的興起，人民幣的命運也引發人們的興趣，日元昔日的經驗顯得更有價值。2017年我在東京大學訪學，還特別找機會去見了行天豐雄。當聊起世界格局以及經濟形勢，老人家反應對答敏銳，完全不像是他自己對我的感嘆“八十六歲了”。行天豐雄雖然早已經退休，目前也半歸隱狀態，這次見面并不容易。當我追問行天豐雄大家關心人民幣國際化時間表時候，老人家認為人民幣國際化不應該過于倉促推進，他不無狡黠地總結，“這取決于你們怎么做，你們又想要什么。”對此，誰又能說他說得不對呢。
作者微信公號《徐瑾經濟人》，近期出版《白銀帝國》
來源：中國經營報 徐瑾
